習慣了用忙做借口的我們,又過去了這樣的一年。照例在一月的最後幾日盤點過去一年那些依稀尚存的閱讀記憶,遺憾的是并沒有想到特别令人激動的新書。好在還有一些可以重讀的經典,它們依然帶給我某種震撼或感動,在一些突如其來的瞬間。
首先想到的是勒龐的《烏合之衆》——我閱讀史上Highlight最多的一本書,太多警句信手拈來,勒龐用一種“脊髓中的本能”不僅對群體的社會心理做出了精準的描述,更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反集體主義、崇尚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等普世價值觀,因此,在世界政局異常跌宕的過去一年,重讀勒龐極具現實意義。
這是一本過于清醒的絕望之書,因為隻要人類本性中的愚昧存在,這本寫于1894年揭示大衆心理的小書以及後繼者喬治· 奧威爾在《1984》中對于極權社會的批判,就會一而再地被反複驗證,而民主通向獨裁的趨勢也會不斷延續,英國脫歐和美國特朗普當選不正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案例麼。
勒龐有很多先知一般的觀點:“我們就要進入的時代,千真萬确将是一個群體的時代”,在這個自媒體泛濫的時代更加如此,現代科技讓勒龐的預言成為現實。他的核心觀點是關于“低劣的群體心态”,例如,群體中的個人會出現明顯的從衆心理,“當人們聚集成一個群體時,一種降低他們智力水平的機制就會發生作用。一切集體,不管其成員如何,全都患有智力低下症,隻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現實生活中,甘願被洗腦、在盲從中尋找安全感的例子還少麼?在朋友圈裡,一種觀點剛剛刷屏,另一種完全相反的觀點瞬間又會覆蓋,任何一個事件,都輕而易舉地一再反轉,直男癌的後面,總是跟随着田園女權,醜聞跟随着更大的醜聞,意見領袖的價值隻是為缺乏自我判斷能力的群衆提供某種安全感,群衆們隻須負責憤怒或感動,因為“群體不善推理,卻急于采取行動……本能地在精力旺盛、信仰堅定的人中間尋找自己的主子。”
熊逸曾講:“人天生就是政治動物,政治是用來适應群體生活的最重要的一門技術”,因此,無法獨居的人類,本能地具有一種服從傾向,成為政治和宗教的理想栖息地。勒龐警惕政治,說“候選人必須用最離譜的哄騙手段才能征服選民,要毫不猶豫地向他們作出最令人異想天開的許諾”,而“掌握了影響群衆想像力的藝術,也就掌握了統治他們的藝術”。他同樣警惕宗教,認為“偏執與想象是宗教感情的必然伴侶……群衆不管需要什麼,他們首先需要一個上帝。凡是能向他們提供幻覺的,也可以很容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凡是讓他們幻滅的,都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
他論述了讓群體失去智力的最有效工具——信仰和名望。“以名譽、光榮和愛國主義作為号召,最有可能影響到組成群體的個人。所謂的信仰,它能讓一個人變得完全受自己的夢想奴役。在群體的靈魂中占上風的,并不是對自由的要求,而是當奴才的欲望”,《色戒》中搞刺殺的學生們不正是被一種叫做信仰的道德感所綁架而不明所以地送了命麼,即使是和平年代,道德依然是最有力的武器。而“名望是某個人、某本著作或某種觀念對我們頭腦的支配力,它的特點就是阻止我們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讓我們的判斷力徹底麻木……名望的産生與若幹因素有關,而成功永遠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取得成功就是最大的成功,失敗就是最大的失敗”,從神壇跌下來的王石,不也是很好的例子麼。從技術上,他認為詞語有巨大的作用:“影響群衆頭腦的是各種幻想和詞語,尤其是詞語……最不明确的詞語,有時反而影響最大”,直擊充滿憤怒氣息的咪蒙和先把自己低到塵埃裡的鳳姐等雞湯公号,還有微博時代的意見領袖韓寒們,擅長把玩詞語的寫手們,無論三觀有多麼奇葩,也因此而擁有了舉足輕重的話語權。隔着時間的長河,冷眼看過去,自己不也曾經是那些不辨真僞的群衆中的一員麼。
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勒龐是我們的引路人。重讀勒龐,可以讓我們警醒,因為追随烏合之衆而變得平庸,或是邪惡,一個不小心我們也會變成暴力和強制的幫兇,同時也成為它們的犧牲品。他雖然并沒有提到太多解決方案,但他入微的觀察有助于啟發獨立思考,确實是這個動辄發燒的社會急需的一付清涼解毒劑。
今年四月開始,斷斷續續重讀了王小波。2017是王小波二十周年忌,想來将會有一場鋪天蓋地的熱鬧,不過于我而言,從96年開始讀他的書,2016年才是屬于我的二十周年。早年讀他,從《黃金時代》三部曲開始,拜倒并且停留在了《沉默的大多數》。今年則把重點放在書信集、中短篇和充滿隐喻和瑰麗想像的懷疑三部曲《青銅時代》,這一回,我停在了《紅拂夜奔》。
王小波在序言裡說:“對于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對于另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應達到的标準”,可見,這是一本關于有趣的書。2016年若幹微信标題黨曾就“有趣”展開過一次撕逼,無論說“有趣才是一輩子的春藥”的正方,還是說“有趣是一輩子最後的春藥”的反方,老實講,都不過是王小波嚼剩下的那塊口香糖罷了,我以為,有趣不是用說的,而是應該用做的。王小波早在二十年前,就把“有趣”當成做人和作文的标準,無論賣不賣得動,出不出版得了,他坦坦蕩蕩自顧自寫得很嗨:“鬼才知道他們能不能讀懂,但是不給後世留下一份費解的東西,簡直就是白活了”。
于是,他在這本關于李靖和紅拂私奔、虬髯公尾随的古怪故事裡,留下了大量的隐喻、暗示、影射,還有無數奇思異想和天馬行空,比如李衛公把費爾馬定理寫進春宮小人書裡,比如在洛陽城李衛公踩着高跷像大鳥一樣掠過街市,比如紅拂拖着三丈長的頭發裹在裡面睡覺等等,實在是好玩又搞笑。
除了種種視覺奇觀,這本書邏輯奇特、骨骼清奇,前半部分是李靖和紅拂千方百計逃出洛陽城,後半部分卻心甘情願把自己禁锢在長安城。李靖前半生是個發明家,玩了命地證明自己是聰明人,老了把發明都換了錢,變成人瑞,還要努力裝傻,從拼命有趣,到假裝無趣,不就是大多數人的一生麼。而紅拂則堅持了純粹,她從洛陽城翻牆逃走,卻在長安城無牆可逃,所以隻好去死。為此,王小波發明了“人瑞”這個詞,與“人才”一字之差,卻代表不同的價值取向,後者能自己說了算,前者則需被體系認定價值,因此需要到各種場合表演端莊。
王小波擅長在想像和現實世界中穿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本正經地說笑話,讀他的書不覺得好笑,隻能怨自己智商不夠。而隐喻這種東西,說出來就無趣了,抱歉我隻好原文引用,比如:“衛公死了,這就意味着從此可以不把他當作一個人,而把他當作一件事”、“後世的人很充分地吸取了這個教訓——以後列朝列代,想入非非都是嚴格禁止的……想要防止想入非非,必須由最擅長想入非非的人來制定措施”、“李衛公開始裝神弄鬼之後,告訴紅拂說:我可算找到了作人的門道了。這個門道就是作假……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像個演員活着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必須顯得老和顯得小,身為成年人,卻沒有負成年人的責任,就隻好往老少兩端逃遁”等等。
不僅如此,理工男的背景讓王小波的小說遍布數學機關:“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性交的訣竅解釋成數學定理,在宋詞裡找出相對論,在唐詩裡找出牛頓力學”、“他說:凡你能列舉之人,我皆愛之,而你不能列舉之人,我亦愛之。這就是說,無窮大大于一切已知常數。他既能定義無窮大,也就能定義無窮小,兩者都能定義,也就發明了微積分”……凡此種種煞有介事的胡說八道,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以上種種告訴我們,有趣需要智慧來打底,而且不僅要有證明自己聰明的智慧,還得有證明自己傻的智慧,這還真不是那些隻知道鑽研套路之人所能掌握的。
如果你以為王小波隻是臭貧,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文字之性感在于骨子裡的浪漫,時不時冒出來這樣一些句子能讓人一愣:“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感到時光在身上流動,受到這種啟迪之後,自己也想像風中的蘆花、水裡的浮萍一樣流動。但是我把這種流動深藏在心底,不讓它表現出來”、“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懷念着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然後,我就讀到了最後那句:“一個人隻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這句名言無數次在各種地方讀到,我已經忘記了出處,然後,在一個幾乎快被現實打倒的黃昏,我被李靖和紅拂一路指引到此,瞬間淚奔。如果說之前的《烏合之衆》是一本絕望之書的話,那麼,《紅拂夜奔》則是從絕望朝向希望的一次喘息,因為,至少,我們還可以在讀王小波的這個瞬間,短暫地擁有一個希望的世界,它讓我們強忍着絕望活在世界上的行為變得有了那麼一點意義。
遇到安妮·普魯,還是因為李安。《斷背山》其實隻是她中短篇小說集《近距離:懷俄明故事》裡不長的一篇,而我是因為《船訊》而迷戀上她的文字,依然記得當年她那種暴烈有力又有些魔幻的文風給予我的震撼。
當然,故事本身也好看,是一個關于失敗者的故事。中年男人奎爾,讓我想起《冰與火之歌》裡的那個守夜人Sam——醜、肥胖、平庸、軟弱、沒自信,看着一無是處,人生處處碰壁,在跌入谷底的某天,随着姑媽回到故鄉——紐芬蘭島,然後,在那裡重拾人生。
安妮·普魯的紐芬蘭,讓人聯想到遲子建的漠河:極地漩渦、冰風暴、逆轉風……地理上的獨特性構成一道奇特風景,讓人與自然的相處成為生活的主題。作者還在每一章節前加入了一段關于繩結的記錄,對紐芬蘭人而言,打結的繩子蘊含着深意;對我們這些常年在城市中生活的人而言,這個有漁船、岩石和海水的地方,充滿了神秘的氣息,故事就在這裡展開。
為了适應迥異于紐約的生活,奎爾經曆了很多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爬上房頂、第一次鋪木瓦、第一次駕駛小船、第一次死裡逃生……然後發現,原來一切都不是那麼糟糕。從未被任何人肯定過的奎爾,在全書nearly half之處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因為寫作了一篇關于船訊的文章,受到了讀者的關注,主編說:接着幹吧!“活了三十六歲,這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做對了”——讀到此處,我居然也為他流下了激動的眼淚。猶記得那天,微信朋友圈被惡俗的支付寶事件和那樁白血病捐款事件刷屏,因為安妮·普魯,我卻瞬間穿越到了紐芬蘭。網上的喧嚣關我何事,靠自己、戰勝自己,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
不僅如此,奎爾還收獲了愛情。他從最初固執地認為“不是愛情,因為愛情使人扭曲、受傷。不是愛情,因為愛情一生隻有一次”,到後來的轉變:“愛情像一袋各式各樣的糖果,有一兩粒中間有緻命的尖針,還有一兩粒能帶來溫馨而恬靜的快樂”,直至小說結尾:“既然傑克能從泡菜壇子脫身,既然斷了脖子的小鳥能夠飛走,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也許,水比光更古老,鑽石在滾熱的羊血裡碎裂,山頂噴出冷火,大海中央出現了森林,也許抓到的螃蟹背上有一隻手的陰影,也許,一根打了結的繩子可以把風囚禁。也許,有時候,愛情也可以不再有痛苦和悲傷”。是的,愛情也可以是這樣的。
當然還有文字之好,前面已經講過,自己去讀。
相比之前兩本,《船訊》毫無疑問是一部希望之書,是戰勝平庸與失敗的指南,安妮·普魯50歲才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而普通人奎爾,通過自己笨拙的努力一點點走出了失敗的深淵,讓我們這些同樣的平凡人,感到力量和溫暖。
子曰:“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蕭麗紅講:“讀書的目的,為了要與好的東西見面:好事、好情、好人、好物”。細想人生已然充滿太多遺憾和身不由已,如果還不能在閱讀中喘一口氣,靈魂該是有多麼無趣。因此,我願意做那古之學者,隻為了與好的一切相遇。
還是老規矩,凡是購買過酒的客戶,請在評論留言你最喜歡的一本書,三選一,年後我們會寄書給你,祝和我一樣愛讀書的你,新年進步。
2017年1月30日于馬丁堡
恭
新
賀
年
往期“醇品薦書”回顧:
丁酉年禮券仍然發售
長按二維碼可直接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