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賞桂走了一趟桂語山房,都說滿覺隴是老杭州人的私房景點,因為清靜。而賞桂,要的也就是這個靜字,最好是幽幽一縷香,最好是有暗香盈袖。
桂花有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幾種,街頭多見四季桂,花期長,花色淺檸檬黃,香味不似其他三種濃郁,朱淑真“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大概寫的就是它。桂花花瓣四片,小而精緻,葉子卻大而闊,不夠美,樹形也不及梧桐、柿樹、栾樹、銀杏等秋天的樹那般雍容或秀麗,但花真是香啊,甜甜的,有風吹過來時,香得令人發暈。
桂語山房除了有滿院的老桂樹,更以桂花入馔,桂花杏仁豆腐、桂花糖蓮藕、桂花百合墩、桂花薏仁香芋……無一不美,不過此行最大的收獲卻是它家的桂花九曲紅梅茶,産自靈山九曲十八彎,據說在杭州與西湖龍井齊名,在以綠茶為盛的江浙一帶較為少見,又因加入桂花,茶色金黃,香氣沁人肺腑,真是好茶。
說到茶與葡萄酒,其實有着很多相通之處。7月間與中國葡萄酒行業奠基人西北農大李華教授和葡萄酒學院王華院長一起訪問河西走廊産區時,恰逢他們夫妻二人31周年結婚紀念日,聽到王院長感慨:他們二人一個浪漫、激情、像酒,一個嚴謹、平和、像茶,因此相得宜彰、琴瑟和鳴,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對于二者的诠釋。
再如,這桂花茶的色澤和香氣,讓人聯想到貴腐甜酒。貴腐菌(Noble Rot)堪稱黴菌界裡的美男子,在某些早晨潮濕、日間幹燥的産區,如果故意推遲采摘時間,讓葡萄呈現過熟狀态,就可能會等到貴腐菌的出現,被它感染的葡萄會形成一層灰色絨毛,然後它細細的菌絲透過表皮深入到果肉中,在表皮上留下上萬個小洞,葡萄内部的水分透過這些小洞蒸發出去,糖分和酸度得以變得濃縮,從而釀造出一種帶有蜂蜜、姜花、桂花甜香的貴腐甜酒(如波爾多的蘇玳甜酒、匈牙利的托卡依)或者含有貴腐菌的晚摘甜白(如愛斯卡門2011年份雷司令甜白)。
釀造這種酒不僅條件嚴苛,而且風險很高,因為如果水分蒸發得不夠及時,貴腐菌會進一步變身為黴菌界的大反派“灰黴菌”(Grey Rot),它的肆虐會讓酒液産生一股漱口水的怪味,從而導緻前功盡棄。今年9月間在酒莊與釀酒師們一起品嘗了初步發酵後的甜酒原漿,嘗到了這種怪味,雖然輕微,但大家還是一緻決定中止釀造。其實不僅是2015年度,自2012年度至今都因未達理想标準而滴酒無收,釀酒師們已經習慣了等待,天賜美酒,面對大自然除了敬畏,還是敬畏。
從桂語山房出來,原本去河坊街尋訪老杭邦的桂花高(因《夢溪筆談》作者沈括的母親曾巧制桂花糕并寫“桂花高下一般香”來勉勵兒子,故以“高”代“糕”),無意間卻偶遇了胡慶餘堂,于是進去走了走。少年時曾經看過一部講胡雪岩的港台劇《八月桂花香》,胡雪岩在彌留之際喃喃自語“八月桂花香”,大抵是因為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總是與味道相關聯。想不到數年後我恰好在這桂花飄香的時節,走進這座曾經鼎沸又沉寂的院落。這劇的情節其實已經不大記得,但羅文的主題歌經典難忘:“幽幽一縷香,飄在深深舊夢中。繁花落盡,一身憔悴在風裡,回頭時無晴也無雨……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隻有桂花香暗飄過”,那份悲涼感和百轉的愁腸,仿佛胡雪岩青年艱辛、中年顯貴、晚年零落後的一聲歎息,而今誰能演繹?
順帶一提的是小時候曾追過主演劉松仁的另一部武俠劇《萍蹤俠影》(梁羽生新武俠代表作),那位白衣飄飄、滿腹詩書的白馬書生張丹楓,簡直就是20年前的梅長蘇啊。如今,羅文已逝,梁羽生也已作古,劉松仁都在《步步驚心》裡扮起皇帝老兒了,而觀衆如我們,平平淡淡步入中年,回頭時無驚亦無喜。還好,會在這樣一個午後,與這20年前飄來的幽幽一縷香邂逅,還好,有不變的四季輪回,桂花一年一度總是要開的。
唐代最會寫景的大詩人王維說——“人閑桂花落”,隻有把心閑下來,才能聽到桂花落下的聲音,也才能感受到歲月之靜美,哪怕隻是片刻都好。古人有閑,對四季敏感,八月半後收集桂花,DIY桂花蜜、桂花糖、桂花糕,生活得有質感,可惜今人總是匆匆,抽一個周末,在幾株老桂樹下飲一壺桂花九曲紅梅茶,吃兩塊桂花高,讀讀古人的詩,也算是追尋一點古風吧。讀到寫景第二大家白居易的句子——“天涼景物清”,秋天的況味已經有些蕭索了,重陽一過,就快要立冬了。
寫于2015.10.18夜
謹以此曲懷念羅文逝世13周年(1945.2.12-2002.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