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這一日,看《山河故人》。然後,行走在突然降溫、冷風瑟瑟的上海街頭,那個年過半百的濤兒在落雪中起舞的場景持久地溫暖着我的内心。
這注定是一部能夠打動70後的作品,那些小城青年無處安放的青春、那些伴随社會變遷充滿失去的中年、那些海外移民跨文化的身份喪失以及精神的流離失所,太多熟悉的人生感受撲面而來,讓人猝不及防、無處可避。上一部這樣令人心情複雜的影片大概是五年前那部張猛的《鋼的琴》。
又底層又現代——這是賈樟柯在這部作品裡表現出來的混搭氣質,這位導演九年磨一劍,宛若從思過涯走下山的令狐沖,輕輕松松地揮别了第六代藝術片導演那種既暧昧又疏離的模糊氣質。究其原因,并非時代符号的拼貼,更非演員大牌或故事跌宕,憑的是他對情感的收放:不隔,亦不煽情,幾十年的歲月,就那麼舉重若輕地娓娓道來,叙事簡練,卻又意味深長。故事跨越過去、現在、未來,從1999年懵懂的小城愛情,到2014年殘缺的友情和親情,再到2025年穿越阻隔的溫情,無論時光怎樣流逝,無論環境怎樣變遷,不會被磨滅的東西唯有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把這種種情感寫透、演透、拍透了,讓它們貼地飛行、直指人心,這作品就赢了。是的,賈樟柯做到了。
想來人世間最重要的情感瞬間,無外乎戀愛、結婚、出生、病痛、死亡、友情聚散、事業起伏,《山河故人》都有了:三角戀、忘年戀、失意和失敗、友情溫暖、父輩亡故、母子離散、兩代隔膜……沒有太多戲劇性,沒有激烈的好壞是非,沒有時來運轉,也沒有好人一生平安,隻是平常,隻是承受,然而,也不那麼悲傷,孤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失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生不過如此,誰也赢不了和時間的比賽,誰也輸不掉曾經付出的愛。
英文片名Mountians May Depart,山河可分,潛台詞是人心不變。片名在1999年的時間段結束時姗姗出現,賈導說此時最有“物是人非、前世今生”之感。這種滄桑感一直持續至2025年結尾,精神被囚禁在澳洲海邊豪宅的晉生、眺望波濤打撈記憶碎片的少年到樂,留守故鄉孑然一身的濤兒,你能說哪一個人生是圓滿?葉倩文的《珍重》在每一個段落響起——“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總可有轉機/牽手握手分手揮手講再見,縱在兩地一生也等你”,這份蝕骨的滄桑感瞬間彌漫,回望那些粵語歌伴随過我們的青春歲月,那些懵懂時的選擇、殘酷與任性,那些步入中年的不甘、疲憊、表面平靜内心洶湧,何其相似!我們和他們,終究沒有什麼大不同,歸根結底也還是“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罷了。因此,結尾這個獨自起舞的鏡頭實在可喜,文峰塔下、落雪紛飛,日子總要好好地過下去,不是麼?珍重,是為了再見。
導演與演員的關系大抵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塑造演員,比如賈樟柯,一類是挖掘演員,比如王家衛。因此,賈樟柯不需要大牌,影片裡的所有人都那麼平凡,卻又那麼不凡,他們集體充滿賈樟柯本人的氣質。濤兒的秧歌和毛衣鄉氣十足,晉生那副自以為是的土豪氣,老實巴交灰頭土臉的梁子,張艾嘉未加修飾的老态,董子健的青春豆,包括他們所持的方言,既真實又強韌,既底層又現代。必須一提的是,張艾嘉的角色酷似她2003年的作品《20、30、40》,也是三個時間段,也是破碎中年,那時,50歲的她演40歲的女人,此時,60歲的她看上去50多歲。那一年,我在奧克蘭,這一年,我在上海,銀幕裡的她和銀幕外的我,不期然這樣相遇,一起老去并重生。
古詩裡寫——“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漂泊的人體會最深。
今宵珍重,他日再見,即使山河不再,故人還在。
就這樣,快要進入丙申年了。
如果你讀到此處,亦深感人世短暫、唯真情可貴,想着要對留守故鄉的朋友家人道一聲珍重,那麼,最簡單的表達方式或許就是點擊“購買”鍵,為他/她預購一張丙申年賀歲禮券:可以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冬日寂寥,也可以是“迷醇天地釀,杯酒孕時空”的秋水長天,願它能代你說出那一句——飲一杯美酒,道一聲珍重。回不去時,回到故鄉。